1991年夏天，我去拜访作家史铁生，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陕北可真是一块好地方。他说，这个结论是他把陕北与全中国其它地方一一比较之后得出来的。当然，铁生这样讲，也许与他曾经在陕北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插队生活不无关系，但是我相信，作为一个年过四十的人，他的判断是很中肯的。
    这片饱经沧桑的黄土地，首先让人想到的便是活动在我们星球上的黄种人的起源与繁衍。只要望一眼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无边褶皱，就可以臆断出这个民族的苍老和深远。出了金锁关，翻过宜君梁，用不着寻寻觅觅，信手就能够捡得一个令人驻足沉思的历史故事，随处都可以抚摸到人类早年的斑斑陈迹。桥山之巅的苍苍翠柏深处，有轩辕黄帝的陵寝，引得千秋万代中华儿女顶礼膜拜，抚柏唏嘘。在地裂山崩般的壶口瀑布前面，大禹治水的遗迹，而今有十里龙槽中安如磐石的孟门作证。而与此相关联者，延川还有一个名叫禹居的乡镇，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大禹当年在这一带跋涉的足迹。黄龙县西南处，有个乡镇名界头庙，以寄放过壮士荆轲血淋淋头颅而得名。稍往北去，郝州城左近唐塔古刹多不胜数，甘泉城郊隋炀帝命名的美水泉汩汩作声，延安市区范公庙、少陵词，花木兰墓等，文臣武将，各领风骚。再往北，苍凉辽阔的山峦间，有千年孤寂的扶苏庙，有豪风弥漫的蒙恬陵，有王气未散的闯王行宫，有雄踞要冲的镇北台和蜿蜒起伏的古长城。至于近代，陕北更有集天下风流，聚海内英才于一隅的辉煌岁月，伟人毛泽东及其战友们，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著雄文、立新说、施妙计、定乾坤，完成了改造中国和世界的煌煌大业，使古老的中华民族再度成为世界革命舞台上举足轻重的主角之一。保安、杨家岭、枣园、王家坪、凤凰山麓，还有宝塔山、延河水、南泥湾等等，一大批寂寞千年而无人问津的僻壤瘦土，也由于一代伟人的光临和滞留而举世闻名。
    陕北缺雨水，多灾害，已为世人所共知。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阔深厚的黄土，使这一群顽强人种永远也不会泯灭于人类漫长而曲折的行进途中。只要有黄土存在，只要黄土地上还会生出一茬又一茬的绿色的植物，他们就将无休无止地出没在大山的褶皱中。这片开阔宽松、游刃有余地土地，为陕北人培养了许多特殊的生活方式。他们在生育观念上的信条是“三鸽出一鹘”，就是说，要想使子孙中有出类拔萃者，首先必须形成一定的数量规模。因此，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把不能生育视为奇耻大辱。在政府未采取强硬制约措施之前，这些人往往成群地繁衍子嗣，只要人丁兴旺，光景过得再烂包，也觉得坦然，觉得有劲。在生产习惯上他们的逻辑是“东山不收西山收，阳坡不收背洼收”，只要时间和精力许可，就会无节制地倒山广种，采用遍地埋伏，四处设防的笨办法来应付可能遭遇的各种不测。依山掘土，钻洞为窑而穴居其中，是陕北人的传统，也许正是人类早年穴居生活的遗传特征。散漫不羁的生活习性，独立自主的外世哲学，使他们的居住布局具有分散零乱的特点。北部山区每每一个二三千人的乡镇就有成百个自然村，而一个自然村只有四五户人家，且隔山跨沟，相互极少往来。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地大物博。

陕北拥有八万多平方公里的辽阔幅员，占去了陕西全省的三分之一。榆林、延安两地区的土地之上，有近千种植物滋生成长着。燕麦、小麦、水稻、糜子、谷子、荞麦、玉米、高梁等，全国所有的粮食作物，这里几乎都有；豇豆、黑豆、绿豆、红小豆、双青豆等各种名贵杂豆，处处可以种植；油菜、黄芥、花生、烤烟、西瓜、南瓜、小瓜、苹果、金梨、红枣、花椒、核桃、板栗、柿子、大桃、大杏，还有无数种名目古怪的杂果，都可以从这片黄色的土地上结出累累硕果；有数百种药材，隐蔽于南部茂密的森林中，匍匐于北部荒凉的沟壑间。这些形形色色的地上资源中，有许多值得陕北人骄傲的物种。
    佳县、清涧、延川素有枣乡之称。其中尤以延川枣名声最大，在现有的十七个品种中，出类拔萃者当推“狗头枣”了。其形状似成人鼻，个大如婴儿拳，色艳若美人痣，味甜胜蜂蜜汁。笔者的家乡就在离狗头枣很近的地方，我常常苦思冥想，黄河畔那一片干巴巴的胶泥土上，何以能成就如此丰腴鲜美的果实呢?与延川狗头枣遥相比美的是洛川的苹果。近年来，不知有多少果树专家在考察了光照、土壤、降雨、气温等天然条件之后，不止一次地断言，渭北高原将成为全世界最佳苹果生产基地。的确，洛川一带的苹果完全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在世界水果市场独领风骚。金秋季节，那里全然是一片苹果世界。地头路边，大街小巷，处处是堆积如山的苹果。洛川苹果不仅具有果形周正端庄、色泽匀称鲜艳的外在美，更具有香味浓郁，含糖凝蜜的内在美。假如你有幸能进入果园，信手摘一个果子吃了，嘴角手指间就会被果汁粘在一起，身后就会有成群的蜜蜂嘤嘤嗡嗡穷追不舍，真可谓游园归来满身香了。至于子长可以直接挂于称钩叫卖的凉粉，吴旗酷似富强粉的荞面，榆林用桃花水做成的豆腐等等，都有一段值得夸耀的故事，限于篇幅，恕不一一。
    然而，真正称奇的也许不在地表之上。陕北的石油、煤炭和天然气等地下矿藏，已经引起世人极大关注。漠漠黄沙之下掩盖着一个规模巨大的“黑色宝库”，榆林境内两千多亿吨的煤炭储量等待人们去开发，有一千七百多亿方的天然气被积压在陕北大地之下。可以推断，一旦时机成熟，一旦这一宝库的大门被打开，这些千万年以来鼓动澎湃于大地深处的巨大气流，这些已经抛头露面的黑色燃烧体，一定会将这片寂寞荒凉的土地闹个天翻地覆。
    陕北可真是个好地方。
    我常常不由得驻足那些高高的山岗之上，面对这片神秘的土地发呆。我在想，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壶口瀑布与安塞那狂风暴雨般的腰鼓队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这蛇舞象驰的山形地貌与长号、金钹，与唢呐、皮鼓，与声嘶力竭的信天游有着怎样的联系?今日威武不屈的洛川蹩鼓与古时候频频从朔方卷土而来的西夏方阵，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呢?我只能朦朦胧胧在感觉这方土地上深不可测的文化积淀。抛开别的姑且不说，单单语言的丰富程度，我们就可以对陕北文化窥全豹于一斑。就从眉和眼这两个字说开去吧。陕北人可以利用这两个简单通俗的字眼，给你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帮助你破获一起特大刑事案件。他们可以通过这两个汉字把一个人的长相、性格、神态、心理等准确无误地一语道破。他们形容漂亮人是光眉花眼或虎眉锃眼。形容丑陋是人斜眉吊眼或酸眉溜眼。形容无赖之徒是没眉赖眼。形容哭泣者日红眉胀眼。形容愁苦之人日搐眉绾眼。形容得意之人日喜眉笑眼。形容恹恹欲睡或精神萎靡者日蒙眉合眼。形容劣迹败露者日贼鼠眼。此外，诸如立眉竖眼、浓眉大眼、细眉碎眼、灰眉搐眼等等。每四个字往往就是一幅传神的肖像，就是一种准确的情绪表达。如此广泛而生动地围绕眉眼二字遣词造句，且运用起来可以脱口而出，恰到好处，除了陕北人之外，还有何方神人能达到这般高深造诣呢?我想，假如哪一位修辞学家来了兴趣，把“陕北人说眉眼”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他一定能够著书立说、独树一帜的。
    作家高建群在他的《陕北艺术散论》中说过这样一段优美的话，他说：“我常常想我的陕北，宛如一条船、一驾天车，一乘帝王之辇，它缓缓而笨拙地行进着，从远古走向未来。”现在，就用这位陕北作家赞美陕北的话来呼应北京城里那位坐在轮椅中的作家吧。
     是的，陕北真是个好地方!